当代作家评论65
骨骼里树立着永恒的姿态———阎连科的短篇小说及其叙事伦理
张学昕
就可以在叙述中发生转换,这似乎没有什么
是虚构的常识。关键是,为什么要转问题,
换?如何才能转换?作家叙述的激情和文本中蕴藉的力量,究竟源自何处呢?是什么力量可以影响叙述时间和空间的改变?
我觉得,这句话一定会对作家阿来有很大的启发,也可能会对所有擅长虚构的小说家有一定的影响,甚至可能对我们的阅读、批这涉及到作家处理生活、评产生触动。其实,
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问题。生活本身是否都需要重构?惟此才可能实现作家的创作意图吗?许多时候,生活本身的力量和意义,也大于写作者的意识、精神范许就大于虚构,畴。我想,一个作家所选择的叙述背景,一定是宿命般的不得已,或者必须,它是一种依托,是那种作家与一块土地血肉相连的情感他选择“一个邮维系。最典型的是福克纳,票大小的地方”作为写作背景,使他名满天下。这种现象在中国作家里似乎更普遍,莫
“高密东北乡”,“枫杨树乡村”苏童的和言的
“香椿树街”,,贾平凹的“商州”阿来的“机,“耙耧山脉”。这些,村”阎连科的已经成为式寄寓,他们各自创造的文学世界的“地标”
,是他们每个人赖以进行叙述的“风水宝地”同时,这些文学的地标,也支撑起一个作家的
写作地貌和创作的格局。如此,我想,他们的就必须选择一个类似精神原乡似的所写作,
一
最近,在阅读阎连科短篇小说的时候,一
个经常遇到和思考的问题,一个有关写作的
开始缠绕着我。作家的虚构,写作发老问题,
人物的原型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生与故事、
的神秘联系?现实和虚构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创作灵感之源究竟在哪里?小说艺术的智慧,究竟是思想的结晶还是精神气度的体还现?是生活本身具备的浑然天成的结构,是作家得到了某种神示般的指引,生发出直面现实的力量?
阿来在写长篇小说《格萨尔王》之前,曾
征战的足迹寻访格萨尔的沿着格萨尔生活、
故乡。他在金沙江边拜访兵器部落后前往河
坡乡时,听到一个关于格萨尔曾经途经此地的传说,精心研读过相关史料的阿来,询问遇
质疑格萨尔征服霍尔回来不到的一位长者,
可能经过这个地方,因为霍尔在北方,岭国的
王城也在北方,而这里差不多是南方的边界。老者不说话,看着阿来,直到离开他民间知识与阿来即将分手的时候,视野所覆盖的地盘,
:“为什么非要故事就发这位长者才开口说
生在真正发生的地方?”是啊,传说、历史和
讲述故事的时间与空间,都已经发生了位移,呈现出不确定性,那么,故事发生的时空,也
66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5期
在吗?难道这既是他们写作的出发地,也是
他们的“回返地”吗?接下来,就是阿来遇到的那位老者的诘问:为什么非要故事发生在真正发生的地方?也许,写作就是一个思乡之梦、还乡之梦?难道故乡真的是梦?梦可以从这里开始,也可以从这里结束,更可以从这里延伸开去。所以,我想清楚了,为什么许
多作家的故事都“发生”在故乡,或者类似故乡的一个精神性所在。故乡作为精神、情感
之根,
或者已经成为一个作家审美判断的出发点,
甚至,成为他诠释现实生活和存在、确立自己文学叙事伦理的关键所在。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对于阎连科来说,他一定是,也必须会将他讲述的所有故事,置放在他的故乡,他拟设的“耙耧山脉”,无论是虚构的,还是现实本身,都会使人物、场景、生活在这个场域中真切地复活、重现。这也是一个作家对自己的故乡永远挥之不去的理由,就像一个内心充满喜悦或是满怀痛苦的人,
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回家。我这样讲,完全是基于我对阎连科写作初衷和内在品质的不断理解。关于为什么写作的问题,阎连科有过深情的表述:“有些话永远无法和别人讲,它只能永远在你的内心储存,唯一让这些储存到一定时候的话见到阳光的机会,就会
通过笔端向稿纸流淌。到头来,
你就不得不又去写你的小说。为什么写作?也许就是想
把那些无法和人说的话说出来吧。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一个无法和人说清的烦乱、荒寒,感到什么都没有意义,只有写作使你感到温暖,有可能减弱你内心的荒寒,使你的荒
寒不至于到了死寂、死亡的程度。”①我联想起余华说过的一句话:“我只要写作,就是回
家。”每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都梦想能表达一种面对土地的情感和思考,
将自己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在故乡的屋檐下晾晒,都在与故乡、童年和往事厮守。所以,至于小说里讲述的故事,是否发生在自己的故乡,已经不那么
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叙述往事、沉淀记忆的
时候,能否驱走内心的“死寂”和“荒寒”,进而战胜虚无。这个时候,
作家所借助的那个“故事”,其所承载的意义空间,就会帮助作家建立起一个新的精神结构。看来,在这里,个人的命运和困境,还不足以占满一个写作者的感官和心灵,惟有在新的叙事结构里,故
事以及故事背后的“我”,才可能获得重生的生机和喜悦。这时,
即使我们已经离开故乡或者往事很久,
但写作仍然会让一个人找到来时的“林中路”,并且,让人感到从此他的
力量不再像以往那样单薄和空旷,因为,文本所建立起的价值已经超越了事物本身的内涵。
所以,我越来越明白了,阎连科的故事,
为什么永远也离不开他的“耙耧山脉”,离不开他的故乡。记忆,从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
开始,
却在一个阔大的精神世界里弥散开来。于是,在这个背景里,生命、苦难、残酷、宿命、坚忍,都成为阎连科写作、想象的文学地理版图上魂牵梦绕的叙事母题。“耙耧山脉”的
骨骼,
也就成为阎连科叙事的结构支撑点和精神原点,
在这个骨骼里,也树立着阎连科叙述的一种姿态,我甚至认为,有许多时候,阎连科的写作,甚至就像是飞蛾扑火,在精神和语言的快感里追逐并获得一种新生的自由,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这是以自己的痛
感,触摸到了故乡的脉动,对得起他的土地和人民。
我们知道,真正给阎连科的写作赢得重
大影响和声誉的,
是他的一系列长篇小说。二十世纪末,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令其
引人瞩目,声名鹊起。这部小说运用了一种所谓“索源体”结构,让一个“单纯”的故事一下子变得异常丰富、坚硬起来。无疑,这也是
①
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第73-74页,北
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一部令阎连科在创作上获得极大信心的作品,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和恐惧,
也可以说,是把作者自身从叙述迷谷中解救出来的故事。通过这部小说,他似乎竭力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结构,或者说,在一种新的小说理念和哲学理念的照耀下,让一个现实的故事被一种精神照亮,获得再生性的力量。而且,更主要的是,这部文本呈现出一种“结构性”的力量,体现出阎连科非凡的
小说结构能力。而这种结构性力量,日后渐渐养成了他写作的内在精神气度,
构成了后来他许多小说的血肉,或者是小说的内蕴和灵魂,成为后面一系列小说的精神纲要。正是从这部小说开始,阎连科更加注重对小说文本结构的寻找和锤炼,将埋藏在内心多年的有关故乡的记忆整理出来,并且,激活了现实中处于沉睡状态的那部分生活。《坚硬如水
》、《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一路下来,阎连科似乎已经在自己制造的话
语的狂风暴雨中“顺水推舟”
、突飞猛进了。每一个不同的故事,都在这里被打造成有密
度、有强度、有深度、有冲击力的结构,在其间,阎连科像一个“荒原狼”,在他的文字里,也仿佛在人性的、精神的荒原上“狼奔豕突”,这里不是一种“小资”式的所谓“知识分
子”
作家的绵绵絮语,不是仅仅站在同情和怜悯的立场上,去完成对阴郁的乡土生活及穷困、落后农民作那种隔靴搔痒的人道主义精神按摩,而是超越普泛的人道主义价值审美维度,超越俗世的价值观念,在写作中逐渐确立有新的意义、价值的“乡土经验”
。因此,从这种视界出发,“耙耧山脉”在阎连科的笔下开始慢慢地耸立起来。我们在这些文
本里,看到一个有关生命的沉实的精神框架,或者说,这些文本为“耙耧山脉”树立起一个坚实、坚硬的骨骼。这个骨骼后面,不仅永远站着一个人,一个“角斗士”,也站着“耙耧山脉”这块土地上忠诚、孝顺的儿子。而且,他
2013年第5期
当代作家评论67
树立着一种永恒的姿态,面对坚硬的存在,实
有与虚妄、意义与空无,在略微阴郁、感伤的情境里挣脱出深切的矛盾,经受着残酷的心理的折磨。因此,我们可以说,阎连科是中国当代最具情感担当的重要作家之一。他对人生和现实直面而无情的剖视,显示出他对时代深层结构细腻而掘进式的探寻,也凸显出他与众不同的叙述现实、存在的勇气、强大的精神力量。
二
我感到,阎连科的短篇小说,也是这样。他不仅在叙事伦理上把自己视为“耙耧山脉”
的“子孙”,并且,在叙事结构上,同样也张扬着具有丰润、强悍和坚实的“耙耧山脉”的骨骼。所以,在一定意义上讲,阎连科短篇小说写作的使命感、结构感,都来源于他故事发生地”的情感激发。前面提到的,阎连科
写作的内驱力之一,
他对现实的冷硬与荒寒之感,肯定会直接影响到他小说的美学、艺术
形态。实际上,短篇小说的力量,短篇小说的内爆力、叙事气度和美学风貌,完全取决于文本承载故事、叙事内核的重量的大小。这个叙事内核”,凝聚着作家在经验世界中提
取、
游离出的情感结晶,对现实、存在思索的力度,因此,它也必然是一种具有充足的个性光芒的生命咏叹,一幅别致又精致的审美图像。这个咏叹或者图像,在一个作家的叙事美学谱系里,必将成为他精神价值的趋向,贯穿其写作的始终,构成小说扑朔迷离的神秘景观。对于阎连科而言,近些年的长篇小说写作,是他一次次大规模的、对现实较为全面的整理或整合,这足以缓解他阅世的苦寂感、苍凉感和紧张的意绪。我还不清楚,阎连科在长篇小说写作的间隙里写作短篇小说,是一种写作情绪的调整,还是对一个有叙事长度的文本的补充。我曾揣摩这两者之间是否
““68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5期
具有“互文性”价值追索,这种对存在世界“横断面”的“窃取”,让我们感受到阎连科目光的犀利、
锐利和强悍。阎连科也一定笃信,短篇小说对现实和存在世界具有非凡的穿透力,它对于现实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所构成的绝不是普通的压力,而是巨大的“压强”。这种“压强”,使文本呈现出深邃、驳杂、明暗不定、带着一股幽暗苦涩的形态,叙事“坚硬并
不如水”,这也是我阅读阎连科小说时,总是感觉他的文本的
“骨感”,往往大于美感的一个重要因素。
有人曾将阎连科的小说与凡·高的画相比较,“《日光流年》或者说整个‘耙耧山脉’都仿佛映现在我的眼前。这就是凡·高的《星月夜》,它立体地凸现在我的审美视域。《星月夜》是凡·高艺术成熟期的代表作之
一。从画面中可见,
远处宁静的小镇伴着几点灯光沉睡在山谷中,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
连接着深邃的夜空向上铺展着,几乎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二,
明亮的星月在其中闪烁,使整个夜晚不再那么黑暗。村庄、山脉、夜空由近及远地延展着,使整个空间似乎都在向高处、远处延伸。然而,一棵暗褐色的丝柏却悄悄地逼近眼前,从大地的深处蓬勃向上地生长着,直插天空……这代表的正是凡·高内心的孤寂与难捺的激情……阎连科的‘耙耧山脉’相对于现实的世界,它是封闭、单一、滞后的,就像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存封于古老的记忆中。然而,在作品中,它却是这般地鲜活、灵动、缤纷绚丽。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我想,这是缘于阎连科对于土地的热爱和对乡村故土的怀恋。一切的色彩皆源于自然,耙耧山脉的人们都有着与天地互融的‘自然生命’。因为他们命系土地,命系山川
河流,
命系生生不息的劳作,命系汩汩流淌的热血。正是作品中色彩的运用,让我们看到了阎连科独特的生活体验,以及对于故土沉甸甸的、交织着苦痛的复杂情感。这是色彩
抒发出来的真性情。无论是随意的一笔,还
是有意的涂抹,在他的眼中,耙耧人的生命就是那般地多姿多彩,他们热爱土地,热爱生命,感谢上天馈赠的同时,也在与人生的种种磨难抗争着,
以使生命之花开得更加艳丽,长久”
。①对此,我也有同感。一个中国作家对存在世界的感受,对生命和自然的理解和解读,竟与画家凡·高的美感和生命感悟是如此接近和相同,
阎连科虽然与这位异国的画家有着迥异的现实处境,
但他们似乎都经历过某种精神炼狱。小说的叙述和绘画的色
彩,是以不同的艺术方式,触摸到生命、自然和命运的内在旋律,这两种不同艺术样式却极可能产生相同的艺术精神张力。我们看到了,在阎连科笔下的那些也许并不十分古老的村庄,经常发生新的故事,出现新的事物,并且随即就会带来心灵的冲击。而当新的事
物带来变化的时候,
却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一切都不是事先的预设,
世界的面貌与人的内心,都会因此发生剧烈的震荡和深刻的变化。有时,这块土地所发生的一切,在阎连科的文
本里,
常有似梦非梦般的感觉。阎连科经常选择那些呈现生存困顿的真情实景,写出人生、存在的窘迫和逼仄,写出生存的陡峭感,他会将存在的绝望,埋藏在生机乍现的那一刻。有时,虽然没有什么令人触目惊心的情节,
但却在貌似平静的叙述中,有灵魂内在的激烈碰撞的声音从字里行间传出。或者,他先是给人物一个活生生可以改变命运和境遇
的希望,最后,一种突兀、奇崛的生存图景却决绝、
不可逆转地消逝而去,深刻地呈现出存在世界的晦暗,
或者说灰暗。表现现实透彻的阴冷,生命状态的悲苦,昭示命运的不可抗
拒性,已成为阎连科释放内在紧张感的重要方式,直逼现实,直逼心灵,而那种刺痛感,是
①
孙萍萍
:《阎连科的小说与和凡·高的画》,《文艺评论》2013年第1期。
被烧灼过的锋利断断续续地戳穿的,那种画面感更是扑面而来,呼啸而过。此前,我的的确确很少在当代作家的文本里,看过这样令人心痛的文字。他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乡土经验、认知价值,而且,文本所呈示的这个世界的大量令人惊骇的图像,令我们心碎,令我们沉重,鲜活而冷峻的生活气息,生命、宿命的彷徨,很难令我们陡增直面现实、反抗绝望的勇气。
写于二〇一二年的《黑猪毛白猪毛》就是表现命运凄苦、现实残酷的当代杰出短篇小说文本。这是一篇奇崛的小说,它让我们在一个很狭小的叙述空间和短暂的叙述时间里,体悟到生命的沉重和惨烈,生活的光景直逼存在的真实面相。在这里,我看到,一个倾尽了心力,想帮助其作品主人公在生活逼仄的缝隙里寻找生机的作家,
在现实、存在面前只能选择无奈地“忍气吞声”,简直就是酷烈的叙述,几乎令人窒息。因此,当我读罢这篇小说的最后一行文字时,
我仿佛一下子就理解了阎连科在许多文字里所表现出的那种
不可理喻的激愤。不同的是,这种将理性的力量包裹起来之后的冷峻,更让我们心碎。一个镇长开车撞死了人,无论撞死了谁,都应该负担他理应负担的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
事情,
不容置疑。但是,这个意外的事件,竟然成为许多人赖以改变生存境遇的一次重大机会。像是百年不遇一般,乡里的四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要去顶替镇长坐牢,他们都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戴上镣铐。看似不可思议,其中却暗藏玄机。谁能取得镇长的恩宠、愉悦,就拥有了改善生存状态的可能。在这里,权力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慑力,它很可能会建立改变生活固有秩序和常态的新逻辑。很难想象,
四个青壮年汉子,或者是因为生活的艰辛和困苦折磨,想尽早摆脱每日缓缓升起的噩梦;或者是试图依靠镇长的权力讨要回自己被霸占的媳妇,一个完全可能通过正常法律
2013年第5期
当代作家评论69
途径解决的问题;或者为了解决自己弟弟的
职业问题,绞尽脑汁寻找巴结镇长的机会,他们都不惜选择牺牲自己的自由和声誉,争先恐后地去代人受过,去蹲监,更不必说什么人的尊严。问题在于,这竟然成为求之不得的一件大事,鲁迅笔下有一群“想做稳了奴隶而不得”的人,这里却有一群为了基本生存想去坐牢而不得的人。这迫使召集人李屠户只能采取“抓阄”的方式,来确定可以去顶罪
的人选。主人公根宝,
却没有那么“幸运”,没有得到那根可以为镇长消灾的“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尖尖刺刺”的“黑猪毛”,但他最后辗转从另一位获得“顶罪权”的柱子
手里,求取了这次宝贵的机会。我们以为,根宝成家娶妻的梦想可能就要变成现实,但阎连科再一次将现实残酷地推向这个可怜的孩
子,
使得根宝及一家人从希望的看台,坠入绝望的深渊,因为,被撞死者的家属没有追究镇长的过失或法律责任。
阎连科将这篇小说的叙述背景置放在一个村落的屠宰场:
根宝从村里出来,一听到屠案上红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样,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了,不再抖
了。说到底,
是杀猪,又不是杀人……赤背的李屠户正舀着清水往扇肉上浇洗,
一瓢一瓢,泼上去,淋下来,红艳艳的血水流过一片水泥地,从一条水沟流到李家房后了。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粗砺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有猪的喘息和人的乱哄哄的声音。这样过了一阵,
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
阎连科叙写的这个外部世界的环境,立
70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5期
即让我们联想起鲁迅的名篇《药》,这篇我们
虽已经读过数年,但仍然难忘的现代短篇经典,创造了一种二十世纪独有的现代中国沉重、抑郁、窒息的生存语境和叙事氛围。华老栓为儿子买下的饱蘸“者”鲜血的“人血
馒头”,那血色的殷红,虽在他手中早已渐渐褪去,但仍然映照出人心的残酷、无色与坚硬。我们在内里所看到的,是一个有良知、有疼痛感的作家,对人生和存在世相无情的剖
视。困顿、
灰冷的生存样态,就像是一个“无声中国”
的缩影。这时,我感觉,阎连科的文字与鲁迅走得异常相近。
我们不得不惊叹阎连科的残酷叙述,人性的善恶在俗世的纠缠中被清晰地洞见。在耙耧山脉,
有血有肉的男人在生活的苦难面前,无法主宰自己命运时的凄苦,无奈和潦倒尽显无遗。我想,
阎连科在小说里想表现的,绝不仅仅是人性面对落后和贫困时的“低贱”,而是在苦难、残酷生存状态的人心沙漠上,
小人物的羸弱、无助和艰涩。作家没有显示任何救赎的姿态和悲愤的情怀,但平静、不露声色的艰涩叙述,仿佛要挤干虚构的水分,具有撼人心魄的震慑力,并挑战着我们的阅读。我们所看到的,是残酷,残酷,还是残酷;凄苦,凄苦,还是凄苦。这么多的人,像是被
拴在一个无奈的绳索上面,
都朝向一个必然没有出路的入口蜂拥而至,执拗地坚信那其
中一定有一个实现梦想的机遇,而这个机遇,实际上就是寻觅一个基本的生存可能性。生活如洪荒、沙漠般地寂寥,无边无际,阴影如阴霾令人瞠目,它继续吞噬着那些最简单、最普通、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和希望。有时,现实的秩序还可能改变生命的基本伦理,荒诞悖谬,颠倒黑白、不可思议的人性变异,将阎连科的
“残酷美学”、“苦难美学”推到了极致。另一个短篇《三棒槌》,与《黑猪毛白猪毛》的叙述意旨非常接近。在一定程度上,前者
更像是后者的续篇。我开始时在想,对于后
者,我们在文本里,为什么竟然丝毫没有对现
实苦难的悉心追问:生活为什么会沦入如此这般的磨难?也许,
无需梳理我们就清楚了,混沌的空间和木讷的人群,人们的生活就是为了生存而挣扎,人之为人,意义在哪里呢?在中国乡村,一代代人生活过的乡村貌似日渐变动,其实,旧乡村有意味的传统和文化正在被所谓新的人性欲望吞噬,底色消失殆尽的时候,许多人几乎堕入动物般的生存。人
即使发展出极为丰富的感受能力,但也只是为了嘴巴和胃囊在一个基本层面奔波,
兴奋或者悲愁。当刘根宝无力、无意挣脱生活、命运的设定,任凭日子无奈地流淌时,《三棒槌》里的石根子本能的冲动,似乎煽动起并不清醒的自觉,怒发冲冠,对长年霸占自己妻子,欺辱自己到牙齿的李蟒,决绝地做了“一次性”的“了断”。表面上看,石根子的这次了断”,似乎是一个男人在长期被羞辱状态下的火山式爆发,实际上,这个事件的表象背
后,
有一股巨大的有形或无形的力量在“怂恿”石根子制造这样一次壮举,也就是说,这是一件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对于乡间恶霸李蟒,弱小的孩娃会把可以致人死命的棒槌悄悄地移至石根子的身边,石根子打死李蟒后接受法官审问时,法官在提审中甚至多次
暗示石根子,
希望他修改自己的供词,想竭力帮助他减轻罪责。同样,他们对石根子奋力
一击所获得的最后尊严,无论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充满理性的法官,还是曾对石根子“怒其不争”的妻子,都因为他终于男人般地挺起了胸膛,给予了符合人性的支持和爱护。石根子从一种自虐、自贱和自卑式的隐忍,到火山喷发式的爆裂,其间经历了长达八年的阵痛和折磨,在极限处生发出不可遏制的抗拒,
一切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这个复仇的故事,看上去丝毫也不张扬,人物的命运和可能性,都不是通过性格和外力透露,而是内敛地渗透出一种捆绑、压抑生命时,囚禁
“产生的反作用力。导演伍迪·艾伦说过这样
一句话:“生命有两种,一种是可怕的,一种是悲惨的。
”显然,阎连科让人物选择了“可怕的”方式来体会、考验自己的“本质力量”,而暴力充当了更悲惨命运的吊诡的途径,让
我们循着苍凉、凄苦的路径,遁入了恐惧和人性黑暗的渊薮。
短篇小说《奴儿》,是一篇将苦涩包裹起来细心品味、以柔软对峙生硬、困顿,以温暖
抵御寒冷的文本。可以说,
这是阎连科一篇最细腻、
语言最绵密、充满了人与自然交融气息的短篇小说。如何描摹一个辍学后帮助父母维持家庭生计的十二岁的小女孩,面对世事,对于外部世界、自然、生命的本然状态,如何呈现她内心最纯净、最美好、最善良的愿望,以及她与成人世界的复杂、算计相互映照的乐趣、
无邪、执拗,都体现在阎连科娓娓道来的叙事耐心里。虽然看上去这是一篇很单纯”的小说,没有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关
系,
但阎连科却是极其用心思来营构奴儿心灵世界的微妙变化。奴儿似乎可以一个人独自承受生活的压力,爹爹伤残瘫在床上,她依靠割冬草卖钱给舅舅补贴家用,她没有被生活挤榨掉生命本身的韧性。阎连科不会写唯美故事,但他在童话般的情境里,比照出人物与情感在风雪雷电世界中的自由生长。我明白阎连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小说了,这部小说耐心地叙述,表现出一种表象微弱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中蕴含着一股不屈、坚韧的生命力量。阎连科喜欢在弱者内心的毛细血管里,发现并发掘能够撼人心魄的灵魂力量。
三
在小说写作中,生活大多是被作家重新虚构的,已有的生活方向和基本趋势,也可能被作家肆意“扭转”
。这对于虚构类文体来2013年第5期
当代作家评论71
说,是正常的叙事手段,无可非议。但问题是,作家在“加工”生活,处理自己经验的同时,常常要按着某种具有强烈个人性的叙事伦理,或者意识形态、概念、观念、思潮等潜移默化的规约,
对“原生态”的生活进行大胆的重构。这通常还被认为是对生活的超越。但在有些作家那里,“还原”生活就是再创造一
种生活,我们曾经对生活和写作的关系有着很顽固的理解,
我们总是以为写作的使命和责任,
就是要对生活进行改造式重构,总是要奔向生活理想的、的、积极的、兴高采烈的那一面,刻意地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嵌入生活本身;而常常回避现实的、平淡的、低
调的,
甚至落寞、迷惘和残酷的那一面,将叙述凌驾于人性和生活本身之上,“把他们当作粗糙的材料进行加工改造,不过是可怜的
杜撰,以高调形式表现出来的致命平庸”。①实际上,无视生活已有的常态,触摸不到生活
真实的
“糙面”,真实就会隐藏在另一种封闭的迷津里。无疑,阎连科的写作,是直面现实,追求真实的写作,他的写作呈现出的十分
强烈的深刻性和矛盾性,
既构成他写作丰富的精神层面及其复杂性,
也形成其作品给我们带来的深奥、沉重命题,弥散着不可遏止的悲观主义意绪。在阅读他为数不多的短篇时,我们能够感觉到他饱含宿命意识并昭示出哲学余韵的叙事品质,
一方面,体现在这个作家叙事中的骨感,
另一方面,作品中笼罩的彻骨的寒冷和灰暗,没有温和与优雅,有时甚
至没有希望,给我们窒息的感觉。显然,阎连科从来不会肆意地“拔高”生
活,
诉诸以某种理念、理想的寄托。他坚信,若想认清一个时代的生活和人生场景,必须把一个时代的人性描摹清楚,才可能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只有书写出存在的本色,才会
①
张新颖
:《生活从来不是需要加工的材料》,《长城》2012年第4期。
“72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5期
发现它真正的质地。那么,这里就存在一个作家如何叙述、如何建立自己的叙述结构并使这个结构与生活、现实存在达成默契,具有同构性的问题,同样,这也是小说叙事伦理的问题。
阎连科清楚,一个短篇小说的体积所能涵括的生活容量,如何在有限的叙事时空里,呈现、延展能够超越存在本身的人性空间,是体现一个作家信仰、艺术追求和审美维度的关键。记得好像是托妮·莫里森说过,
她痴迷于小说的理由是
,“它扩大了我的生存”,对于阎连科来说,文学写作从来就不会成为
滥情和虚无的产物,它一定是对生存、现实的深入体察,以及人道主义的探究和追问,并在
生存现实和基本存在理想之间的差距里,洞悉俗世存在的不可理喻性。阎连科的短篇小
说,
有时,往往从一个节奏舒缓的叙述开始,扎进生活深处从容地咀嚼或吞吐现实的龃龉,生长延展出强大驳杂的根茎。人文的情愫被牢牢地嵌入。在叙述上,
看似用力均匀,但无法掩饰那种对现实锐利直面的压迫状态,有时,他也常常故意“压扁”故事或情节的形状,以突兀式的叙事掘进,白描生活原点的恍然。
《往哪里走》是一篇很特别的、寓意横生
的小说,
在阎连科小说里是比较特别的一篇。以往,特别是近年来,阎连科的小说,很少借
助魔幻、荒诞和悖谬等手段,来铸造或装饰文本的叙事形态和格局,但这个小说却使用了让人略感现代,也会觉得有些“生硬”的手法,来表现存在世界难以摆脱的苦涩和惶惑,叙写生活艰难,表现主人公日子凄苦,决计摆脱生存煎熬。三十二岁的李大平,已经无力依靠自己的能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无力改变自己和一家人灰暗的生存状态,家境的贫穷无法让他过上正常的、普通的、最基本的人间生活,他四顾茫然,无力回天。有一天,他竟然感知到一只野狗在冥冥之中对他的指
引,而他的父亲也在空空荡荡的田野里,遭遇
到同一条脊背腐烂不堪的野狗对他的暗示,同时听见已死去几十年的大平爷爷亡灵的声
音:让李大平明天一定要“往东走”。李大平顺从了这样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虚妄的安
排,从此离开困苦的家园出门向东远行。沿途所发生的事情更加怪异、蹊跷,不可思议。开始,每当李大平试图向所遇到的驾驶各种交通工具的人们求助时,都会被以种种理由
刻意拒绝,
只有一辆汽车停下来主动让他搭车,
而这辆车的方向就是一直向东,而且是开往监狱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像罪犯一样满脸晦气,被很宽松地捆绑着,他们相互探讨着、询问着,每一个人都仔细地反思自己从小到大曾经有过的大大小小的劣迹,
然后,一起主动走进那幢“红色瓦房的狱院里”。叙述随即切换到十几年后,
李大平竟然从这个城中监狱出来,携妻带子回到乡村,以衣锦还乡者姿态接自己父母去城里享福。这个求生、谋生的模式,后来被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效仿,成为一条生路。这篇小说,除了具有浓郁的寓言性,还颇有童话的色泽,阎连科有意使用轻松的笔法叙述一个沉重、沉痛的故事。这又让我想到鲁迅,这篇小说更像是鲁迅散文诗《过客》的现代版,只不过《过客》是从形而
上走向形而上,
阎连科的小说是从活生生的形而下现实,将我们引向形而上的玄思和臆想。显然,《往哪里走》给出的结果是虚幻的,不定的,而且没有任何略显澄澈的光芒,小说里的“东边”———监狱,在此都是一个朦胧、迷惘和模糊的所在,我们无法知晓其中有
什么,也不能想象人们在其间经历了一种怎样的“炼狱”,是否获得救赎。正如生活永远没有结论,一部小说其实也就完全没有义务提供结论,
无论是虚无的还是昂扬向上的,只是不要运用概念、理念和空洞的诉求性符号,来伤害世界,毁损我们应有的生活,就足够了。如托尼·莫里森所说,小说“扩大了我
的生存”,这也印证了阎连科“小说延伸着他
的存在”的写作初衷。这篇小说的荒诞性,恰恰就是阎连科喜欢的“直面现实性”。也许,我们会觉得这种荒诞有些生硬,但它建立了一种叙事的可能性,是否发生并不重要。
这里,我不能不提到短篇小说《柳乡长》
。这是一篇直接挑战当代人传统观念的小说。乡村如何获得物质文明,摆脱贫穷,这是二十世纪十年代最大的焦点问题,它好像一夜之间就摆在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每一
个人面前,
而且必须作出自己的抉择。阎连科在这个小说里,叙述了一个基层干部柳乡
长如何带领乡村农民致富的一个极端选择,柳乡长竟然在乡里下死命令,来导引人们生活的出路。这就是让农民背离自己的土地,轰赶农民进城谋职谋生,可以去做一切可能
致富的事情,
甚至不择手段,不惜牺牲耻辱感、道德感。果然,一些人率先、迅速地富裕
起来,特别是,其中槐花在城里“闯荡”赚了大钱,
还带动许多人奔富,还要无偿地给乡里修路筑基。以至于柳乡长兴奋不已,甚至敢于决定放弃向新来的县委汇报工作的机
会,而去看望这个“女英雄”。他对槐花心怀崇敬,号召全体乡民向她致敬,向她学习,并
且,乡里还为槐花立碑:学习槐花好榜样,以表彰她对乡里的贡献。初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曾想,这是不是阎连科纯粹虚构的一个乡村故事?在我看来,这应该算是当代农村生活中的畸形故事,它不仅越出了乡村政治的边界,还折断了人性、道德的“红线”。这是将农民从一种无奈逼入另一种无奈,仿佛是为农民选择的一种突围方式。明显地,柳乡长是受到了“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的深入启发。小说有意没有正
面叙述这个女性的内心世界,
也没有涉及她的具体行为、道德和情操,这些,都被阎连科
隐匿在叙述深处。但小说留给我们许多思考:她的所为,真的可以成为我们必须接受的
2013年第5期
当代作家评论73
现实吗?这又是哪一种文明与疯癫?
小说写作,被阎连科喻为是“直面现实,
其实就是作家拿头撞墙的艺术”。①阎连科“撞墙”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撞什么样的墙?
后来,在对阎连科的阅读中我渐渐清楚,阎连
科是以自己真诚的心在撞“生活的墙”,撞击现实的冷硬与荒寒。这种姿态,似乎也决定
了他写作的叙事方式和精神取向。我在与阎连科探讨小说叙述和现实之间关系时,曾谈
到阎连科叙事的“急促”
和结构的“坚硬”。这种情形,后来也不断出现在他的短篇小说
中。我觉得,像阎连科这样的作家,在短篇小说结构里,应该会对生活材料作另一种有别于长篇的处理,尤其是在表现存在世界矛盾和焦虑时,会放缓叙述的节奏,没有想到的是,他始终用力强劲、威猛、严苛,甚至一往无前。如何处理写作中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
作家如何把握“紧之度”,就成为深入地考量阎连科写作的一个最大的“变数”
。阎连科渴望他的人物摆脱苦难和死亡的厄运,渴望将他们从苦难和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这
种诉求,使得阎连科将想象力推至逼真的极限,用直觉填满生活的空缺,让人的材料具有生活气息。
我以为《生死老小》这个短篇,非常能体
现阎连科短篇小说的这种审美特性。这篇小说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阎连科还没有写出重要的、有影响力的长篇小说,或者说,他在短篇小说上的用力更为集中。《生死老小》是一个情节非常简单的故事,一个同村的无父无母的孩娃,不慎从树上摔下来,血肉模糊一团,被一位老人背到医院抢救,没有治疗费,生命垂危,急需输血。老人回到村庄,念想挨家挨户能筹到一千元医疗费。他倾其所有,也不惜与儿子一家反目,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年年月月生长于斯的
①
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第49页。
74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5期
土地上的人们,面对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生死,竟然是残忍地拒绝伸出救助之手,不惜抛弃、泯灭了善良和美好。最后,老人自己回到医院给医生跪下来,自己为孩子献血,结果被抽血至死。以往,阎连科所写的农民大都是与自然抗争,但这一次他对乡土发出了一次深刻的怀疑和警觉,乃至哀怨。愚昧、自私和狭
隘,令“耙耧山脉”布满阴霾。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阎连科的那部中篇《耙耧天歌》
。小说里的尤四婆因为四个儿女都有智力残疾,相传以亲人的骨头入药可以治愈,便掘坟开棺,挖出亡夫骨头,作为儿女的药引。最后她自己又安排后事自杀而死,以让她的儿女们也能有足够的骨头吃。无疑,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故事,对于人伦而言,实在不堪入目,令人发指,文明于此丧失殆尽。同样,这位“耙耧山脉”老人,他体验到的人们对生命的冷漠,是孤独的、人性的荒寒,精神的恶疾,这种荒寒的内心终究将归于死寂。这篇小说,确切地让我们意识到世界整体的荒寒。但也引发我们对于苦难存在境遇中“自私”的理解和同情,令我们思索数年来何以导致这种生命形态、存在现实的深层原因。
我知道,阎连科在小说中竭力追求的,就是将“矫情”写得不矫情,将坚硬写成柔软如水,
让苦难风干,让恐惧在风中瑟缩,让内心不失血色,胸怀宽厚而不羁,让狭小和逼仄走向开阔。他的这种写作激情从何而来呢?我们恐怕不能不沿着阎连科的人格和性情,追
溯写作的发生。“再说连科的宽厚,在他的小说中这种宽厚演变为对生存绝境的清醒意
识和广大悲悯,因为悲观所以宽厚。而连科的小说不是‘温’的,既不暖洋洋也不懒洋洋,相反,总是暴烈、激越;他的艺术眼光总是盯着宏大的、
极具戏剧性的事物,而对日常生活的平庸、琐碎、无秩序他倒是安之若素。”①我们看到,这种宽厚,却常常表现为那种决绝
的无情和残酷的叙述。他自己曾坦率地讲:
“不是我残酷,是我看到的现实残酷。我小
说中的残酷,几乎是一种冷酷的残酷。”②在这里,
我们不能不思考,阎连科写作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他的“残酷经验”
来自何处?阎连科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叙述的“急促
感”
,对叙述产生的作用力,究竟是一种压迫性力量,还是因为对终极性意义充满孤愤感、绝望感的思索,而造成极度的情感宣泄?我们注意到,他在充分地意识到乡土社会危机的同时,对在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冲突时代,农民心理的劣根性和“优根性”,并没有
情感上的过度迷恋与倾斜,
而是在新的现实语境中重新确立参照系,倾注极大的深刻的
悲悯、关怀,对面临苦难的底层也给以批判现实主义的诟病,他在充满悖论的双重精神价
值中,
作出了富于现代性和历史感的选择。这时,我们会清楚,阎连科的小说与他的
故乡之间的神秘联系,
他虚构的故事与当代现实之间的理性成分,乡土之情的“轻”与
“重”,他的美学选择和文化深度背后所蕴藉的精神、
智慧。也就是说,他所延伸、拥有的有关乡土的叙述,既是“耙耧山脉”的,也是中国的,
是现实的,也是心灵的。我们看到了他不停歇的对人性的思考,
对生命和存在的追索,以及思索的疼痛与坚韧。
一九一九年,周作人曾经翻译安特来夫的小说
《齿痛》。在他的长篇译后记中,引述过安特来夫的一段话:“我们的不幸,便是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
生命,痛苦,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人,
我之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上的功业,是在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
离。
”③周作人引述的这段话,足以表明自二①李敬泽:《目光的政治》,第97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3。
②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第68页。③
周作人辑译:《点滴:近代名家短篇小说》上册,第182页,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20。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现代文学写作传统中的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精神,以及“人的文学”的思想,都已经成为世界性潮流。这个传统虽然在近百年的文学写作中,总是若隐若现地承续下来,但不同时期,尤其近年来的写作中,却很少作家在具体的宏观、微观语境中,去表现对“别人的心灵,生命,痛苦,习惯,意
向,愿望”的细腻描摹和深切“理解”。我想,阎连科应该算是真切地沉潜至乡土深层的作
家,
他所描摹的底层社会的生死歌哭,成为人在生存困境中“人间性”的写照和构图。而且,阎连科通过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建构起叙述对象与存在世界的“对抗性”,主体性的
羸弱和强悍错综交织,“复调性”的产生,使得小说具有了丰富的意义空间。还有,
阎连科的小说,无论长篇还是短篇,其结构和语言都有独特而坚硬的质地,这种结构,都向着生生死死、沧桑岁月中那些被苦难所覆盖的人性,陌生的事物敞开,丝丝缕缕地潜入我们的
生命,
走进我们的心房。这些人性故事,决定小说的风格,也决定语言的样式。杰出的作家一定会超越日常生活惯性,去理解事物和存在之象,建立自己理性和情感世界的双重结构。阎连科的叙述,是如此接近里尔克所说的
:“我们必须尽量广阔地承受我们的生存;一切,
甚至闻所未闻的事物,都可能在里面存在。根本那是我们被要求的唯一的勇气
……就因为许多人在这意义中是怯懦的,所以使生活受了无限的损伤。它们都被我们日常的防御挤出生活之外,甚至我们能够接受它们的感官都枯萎了。但是对于不可解事物的恐惧,不仅使个人的生存更为贫乏,并且人与人的关系也因之受到,正如从无限可能性的河床里捞出来,放在一块荒芜不毛的岸上。因为这不仅是一种惰性,
使人间的关系极为单调而陈腐地把旧事一再重演,而且对于任何一种不能预测、不堪胜任的新生活
的畏缩。”①有时候,我猜想在阎连科小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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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隐藏着一种“目光的政治”,或许,正是
因为这种叙事伦理的存在,它才始终影响他小说叙述的方向,鼓舞他在小说中产生可以“扛千斤之鼎”的力量。“愿意在仁慈面前双膝下跪,就像跪在祖先的坟前一样,却又分辨不清仁慈的真伪。于是,就在自己的写作中默默地淌着灵魂的血汁,让那些粗糙或细腻、节俭或多余的文字,成为灵魂出血的声响,成
为写作的缘由和根本。”②尽管,在阎连科的
短篇小说里,
我们很少看到他在中、长篇小说中延续绵长的诸如、
暴力和性等主题,以及在现实世界中触目惊心的艾滋病危机、“”记忆、当代政治等敏感区域,但是,他在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中,强烈生发出的生命意识、土地情结,以及发掘死亡、苦难、人性、荒诞、愚昧和丑恶的坚决,这些,都表现出他梳理生活现场的细部形态,还原农民“血肉化”残酷奇观的现实勇气。我们在他利刃般的短篇小说的光影里,感受到那飘渺的“乌托邦”诗意之灯的寻找及其回响,看到了沉重的大地的骨骼,看到了作家阎连科奇崛
的精神骨骼———那是一座灵魂的建筑,并且,还看到他直面存在的理想主义的永恒姿
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
短篇小说文体研究”(12BZW019)、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10BZW010)、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DUT13RW302)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张学昕,大连理工大学教授,辽宁师范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李桂玲)①转引自张新颖《迷恋记》,第40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
社
,2010。②
林建法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文学的自觉》,第22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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