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石窟观想
——华东师大历史系暑期社会考察
夏爱武
洛阳，是我国著名的九朝古都，早听说古城以南三十里的龙门石窟最为有名，这次暑期考察一行，感受古迹确实名不虚传。看着龙门石窟历代承传的佛龛造像，我说不清是那凝化于石头中的艺术，还是充盈在空气里的庄重气息，让我对龙门石窟难以忘怀。
回想当日龙门只行，犹历历在目，就让自己的思绪重回“伊阙”。 所谓伊阙，是因这里伊水中流，东西各有几座连绵的山峰如屏，东称香山，西称龙门，两山对峙，青山外是高远的天空，仿佛特意为伊水打开门扉。“伊阙”又叫龙门，由此得名的龙门石窟群就分布在东西两山的岩壁上。香山较少，龙门山上则有很多。举首西望，大大小小的洞龛像蜂巢一样布满山崖，起伏延展达一公里。据《石言·洛阳龙门》记载：“两山造像共九万七千三百零六尊，题记三千六百八十多品”从北魏到唐朝光化元年（8年），用了四百零三年才雕成规模如此巨大的石窟群。后来历代又有开凿，据今发行的明信片记载：龙门石窟，两山现存窟龛两千一百个，佛塔四十余座，碑刻题记三千六百块左右，全山造像十余万躯。这些都是我国历代工匠攀岩凿洞，就原石凿刻的，到今天，看着这许多浴风沐雨，历沧桑岁月，依然端坐肃立的雕像，经岁月流逝、时代变迁，反而增添了某种奇特的光和色，它们脉脉地，一代一代地传达着自远古积存下来的，宗教的、艺术的、历史的、文化的信息让我们可以在这儿轻轻地静听历史的脚步声。
然而，当我们今天能轻而易举地沿着平展的青石台阶，迂回登山观看时，我感到惭愧——这台阶下是不是有被推倒的石像，即便不是来朝拜，也不该如此轻慢吧。再看看许多洞窟中的雕像，或肢体残缺，或不知去向，着实令人激愤了——为什么在拥有高科技亦不乏能工巧匠的现代，却没有哪些人满怀信仰，即便不是对宗教的崇拜，也可以是对美的信仰，来将龙门残石重新雕凿出精美的造像，好让这条艺术的河充盈顺畅地流下去。
话还是说回来，毕竟龙门石窟还是为我们保留了丰富的历史遗存，营造了一大片宏大的佛教文化氛围。
据历史学家分析，龙门石窟从北魏到唐朝，集中开凿的时间可以分成四个时期：
第一期从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到孝明帝，龙门石窟从开始到成熟，仿我国木结构建筑风格结合外来的拄式、造形与装饰式样，著名的代表洞窟有古阳洞、宾阳洞、莲花洞。
第二期从北魏孝庄帝到东魏孝静帝，其特点是造像小，排列紧密，多雷同，雕像多为释迦、交脚弥勒、观音等。
第三期从北齐文宣帝到隋炀帝，造像数量少，仍以释迦为主，典型的代表是药方洞，洞口两旁石壁刻有中药处方，记载治疗疟疾、反胃、心痛、瘟疫等140多种疾病及保健的方法，具有很大的医学价值。隋代造像有逐渐向雄健发展的新
趋势。
第四期从唐高祖到唐玄宗，盛唐时期大力提倡佛教，龙门石窟再次掀起营造高潮，这一时期造像丰富多姿，规模宏大，刻工精湛，无论从个体造像，还是从整体布局，处处显现出唐朝的大气。龙门石窟最富有代表性的洞龛“奉光寺”就在这时诞生了。唐中宗到唐玄宗时，密宗颇盛，造像多为大如来，头戴宝顶，并项饰、还有多臂观音展现密宗造像特征。
唐后期，洛阳的历史地位下降，宋元以后，社会封闭保守的空气日益浓厚，佛教兴衰几经波折，龙门石窟的开凿进程也渐渐为人们冷淡下来，雕像出现程式化，较单一呆板，露纤弱细巧之弊，龙门石窟的光辉暗淡下来，再难与盛唐的雄浑气势、壮丽景象相媲美了。
接下来，让我们回到北魏和唐朝两个时期的石窟前，再细细品味一下龙门石窟的卓绝佳作。
一、北魏，为石窟艺术开辟新天地
北魏孝文帝是位有胆有识的统治。“孝文改制”不单促进中华民族的大融合，还努力吸取外来文化。统治阶级弘扬佛教，北魏故都平城（大同）云冈石窟，具有明显的印度佛教文化色彩，公元493年，孝文帝迁都洛阳，开始营造的龙门石窟就具有更多的中国特色，如古阳洞、宾阳洞、莲花洞很好地体现了中印合壁的艺术特色。
古阳洞开凿最早，也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洞内有丰富的造像题记，主像三世佛，造像或站或坐，佛像的身光精美生动。题记有隶篆等多种字体，著名的“龙门二十品”，该洞就占了十九品。后世有书法家赞其“字形大小如星散天体，势顾如鱼戏水”，是中国所特有的书法艺术长河中的珍品。古阳洞北隅，接近窟顶外有一浮雕屋形龛，主像为三身交脚弥勒，旁立两弟子，二菩萨协侍，这是一座完整的单檐庑殿顶建筑，是我国汉代就有的传统建筑形式。而屋背为生起曲线，两端有鹄尾，为一展翅欲飞的金翅鸟，金翅鸟即印度的伽陵频伽（鸟名，译曰好声、和雅，象征美好和谐），而造型大概是从我国汉代建筑物上的金风得来，中国本土文化与印度佛教艺术文化的融合可见一斑。再如佛塔，原为印度的“罕堵波”，据《后汉书·陶谦传》记载：三国时，笮融“大起浮图（佛塔），上景金盘，下为重楼，又堂阁周四。”显然是中国化了的楼阁式塔，据记载已被凿毁的古阳洞南壁，记载佛传故事舍身饲虎的“起塔供养”即是三层楼阁式塔，塔顶上的刹，相当于缩小的“罕堵波”，塔身和重檐也显然是从汉代木结构高层建筑演变而来。这也可看作是中印建筑形式上的互为取长吧。
宾阳中洞又称龙门三宗。《尧典》中有“寅宾日出”之语，意思是导阳洞，它东向朝阳，早晨龛内阳光灿烂故而得名。宾阳中洞主像为三世佛，窟龛平面为马蹄形，穹窿顶，该窟开凿于北魏宣武帝正始二年（505年），基本完成于孝明帝正光四年（523年），历时十八年，相传是宣武帝为父母文帝和文昭皇太后做“功德”而建造的。
宾阳中洞可以说是中国石窟艺术民族化的转折点，它基本上继承了云冈昙曜石窟的流风余韵。的云冈石窟佛像直眉深目，高鼻薄唇，有比较威严的面相，身材高大，两眉齐亭，以及右佑或通肩的袈裟，较明显地反映了古代印度阿旃陀石窟造像影响和我国北方鲜卑少数民族的某些气质特征。而宾阳中洞的造像却有
所改观，佛像眉呈半弧，鼻翼丰满，嘴角上翘，似微微浅笑，褒衣博带式的服装也属于当时汉族的着装样式。
然则，宾阳中洞采取了希腊柱式，这个柱式原只剩下一个柱头，柱身已经被毁。1978年清修砖砌门券时又得以修复。石柱通高520米，柱头上部柱冠似一束莲花瓣，下部为均齐对称的一对旋涡卷形，颇似古希腊伊奥尼亚柱式。这种柱式虽然运用不多，但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工匠乐于尝试运用外来的建筑形式，以丰富民族建筑艺术的内涵。
在北魏龙门石窟的的建筑装饰中，也有许多传统的东西，例如莲花洞窟楣尖拱火焰信中间的辅首形象，是以我国商代青铜器上饕餮及门环形象脱胎出来的，起辟邪的作用。莲花洞南壁释迦佛龛龛楣雕尖拱仅龙头，龙口中衔莲花。龙的形象乃是我国自远古就有的图腾，还有宾阳北洞外两侧距狮头门墩，龙门仅此一例，云冈石窟尚未发现，在北魏水固陵出土两对。可见此狮头门墩，是继承中国皇帝陵的传统，让雄师来为佛教石窟镇邪。
以观北魏龙门石窟，可见其文化艺术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鲜卑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的融合，一是外来佛教文化艺术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艺术的融合。在继承中国传统艺术的基础上，大量吸收外来文化内涵和艺术的独特造形，为中国石窟艺术开辟了新天地，也为唐代龙门石窟艺术的极盛开辟了道路。
二、盛唐伊阙与永恒的卢舍那
盛唐国势，如日中天，这时佛教更为广泛地传播开来。“伊阙”又响起工匠斧凿的叮当声和信徒虔诚礼拜的祝祷声，龙门山又出现了众多洞龛，佛教各宗派的造像汇聚于此，佛教日益世俗化、中国化，而更具有多样性。释迦像相对减少，阿弥陀佛、观音、天王、力士的造像增多，而且神态传神，造形也愈显得生气勃勃。
中国力士是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宣布“释高于道”，将佛教推向又一高峰，于是龙门石窟出现了气势宏伟的奉光寺，诞生了大卢舍那佛。
奉先寺是龙门石窟中最大的佛龛，它凿下半座山，半露天向内呈凹形，东西宽36米，南北长37.7米，造像布局根据《华严经》雕造，呈华严宗的体现。中间卢舍那大佛，两侧侍立弟子阿难、迦叶，再两旁分别是两菩萨、天王、金刚力士，整体排列如巨大的扇面舒展在半壁山崖上，背靠蔚蓝明净的天空，庄严俯瞰香山伊水，任百鸟翔集休憩，静观世事沧桑，而一尘不染，得一大清净、大自在。
奉先寺主佛卢舍那，可称得上是石窟造像中的绝妙精品，据佛经说，卢舍那意即光明遍照。坐像高17.14米，姿态神情雕刻得超凡而传神。面庞丰润，眉呈半月，眼长柔慈，嘴角稍翘，似带微笑，肉光和身光精彩灵动如光辉熠熠。衣裙如曹衣出水，栩栩如生。武则天发愿礼佛，曾捐胭脂钱数百万贯，资助奉先寺。传说女皇方额广颐，长眉秀目，睿智大度，如佛下世。当时工匠以她为原形，造为佛像。但如果将卢舍那佛简单地看作武则天的化身，我想那便减少了它的艺术价值和精神内涵。它更有佛的感人力量，你看她慈长的眼睛，微微下视，好像在用她睿智的目光，点化苍生，与你“以心传心”，又似在凝神内视，有“八风吹不动”的坦然。可惜卢舍那佛的两手已失落，我们不复再见她以手印向众生传达佛教的精义，如断臂的维纳斯，她是中国永恒的卢舍那。
再看卢舍那两旁的造像，也很好地表现了各自不同的身份性格和气质。右侍阿难，广额圆颐，眼神睿智，虔诚和悦；左侍迦叶，佛经称他“年高德重，称为大迦叶”，老迈而呈矍铄，稳重庄严而呈德高望重。菩萨华丽端庄，乐天矜持，若思若慕；天王单臂托塔，足踏夜叉，威武持重；金刚力士圆睁双目，聆听密训，卫佛。
奉先寺代表了唐代石窟艺术的高超成就，集中体现了唐代雕凿风格，用圆刀刻法，造像面相，体态雍容，形体匀称兼有动态，衣折服饰流畅生动。较之北魏石窟风格，用平直刀刻法，颜面清瘦，体态平稳，肢体窈窕，衣纹削直，有很大的不同。
在唐朝盛世自由而热烈的氛围中，石窟造像也突破了宗教仪轨的束缚，融进了我国民族的传统艺术和唐人的现实风貌，如唐代万佛洞中，石窟上乐伎手中持奏着各种乐器，舞者翩然起舞，婀娜飘扬的裙带，似吴带当风，使观者如同身回大唐宫阙，又如登临佛国仙境，在这里神人交融，时空飞腾，使人如走进神话，浮想联翩——那唐代先贤可真归化成仙，抑或是诸神来临了唐朝盛世。
“它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诸造型，又用造型引发人性。”
啊，唐代伊阙，永恒的卢舍那！褚遂良的伊阙神龛之碑也为你划上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要告别龙门石窟了，站在龙门大桥上，七月骄阳流火，身边卡车、旅游车掀起滚滚黄尘，而伊阙那方天空是那么蓝，充盈着祥和之气，青山绿水都显得悠闲，行人的脚步也是轻轻的、静静的。在辛苦劳碌的人世上，在兴衰成败的热梦中，在这有缺憾的婆娑世界上，有这一方天地可享菩提智慧的清凉，“偷得佛身半日闲” ，我心也坦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