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帝高阳之苗裔兮（1）， 朕皇考曰伯庸（2）。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于初度兮， 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 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3）。 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4）， 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 岂维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 夫唯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5）， 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 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 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反信馋而计怒（6）。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7），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唯灵修之故也（8）。 曰黄昏以为期兮， 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 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乎离别兮， 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 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 愿俟时乎吾将刈（9）。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 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 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10）， 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 恐修名之不立（11）。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长顑颔亦何伤（12）。 揽木根以结茝兮， 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 索胡绳之纚纚（13）。 謇吾法夫前修兮（14）， 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 愿依彭咸之遗则（15）。

长太息以掩涕兮（16）， 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 謇朝谇而夕替（17）。 既替余以蕙纕兮（18）， 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 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19）， 谣诼谓余以善淫（20）。 固时俗之工巧兮， 偭规矩而改错（21）。 背绳墨以追曲兮， 竞周容以为度（22）。

忳郁邑余侘傺兮（23），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兮， 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诟（24）。 伏清白以死直兮（25）， 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伫乎吾将反（26）。 回朕车以复路兮， 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27）， 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28）， 退将复修吾初服（29）。 制芰荷以为衣兮（30）， 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长余佩之陆离（31）。 芳与泽其杂糅兮， 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 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 芳菲菲其弥章（32）。 民生各有所乐兮， 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 岂余心之可惩（33）！

女媭之婵媛兮（34）， 申申其詈予。

曰（35）：鮌婞直以亡身兮， 终然殀乎羽之野（36）。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37）， 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 孰云察余之中情（34）？

世并举而好朋兮， 夫何茕独而不予听（38）！ 依前圣以节中兮， 喟凭心而历兹（39）。 济沅湘以南征兮， 就重华而陈词（40）。 启《九辩》与《九歌》兮， 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 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41）， 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 浞又贪夫厥家（42）。 浇身被服强圉兮（43）， 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 厥首用夫颠陨（44）。 夏桀之常违兮， 乃遂焉而逢殃（45）。 后辛之菹醢兮（46）， 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 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而授能兮， 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 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 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 相观民之计极（47）。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 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 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 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48）， 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49）， 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50）， 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乘鹥兮（51）， 溘埃风余上征（52）。 朝发轫于苍梧兮， 夕余至乎县圃（53）。 欲少留此灵琐兮， 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 望崦嵫而勿迫（54）。 路曼曼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55）， 总余辔乎扶桑（56）。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遥以相羊（57）。 前望舒使先驱兮， 后飞廉使奔属（58）。 鸾皇为余先戒兮， 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夕， 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 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 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59）， 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 结幽兰而延伫。 世混浊而不分兮， 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 登阆风而緤马（60）。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61）， 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62）， 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 求宓妃之所在（63）。 解佩纕以结言兮， 吾令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 忽纬婳其难迁（65）。 夕归次于穷石兮， 朝濯发乎洧盘（66）。 保厥美以骄傲兮， 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 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 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 见有娀之佚女（67）。 吾令鸩为媒兮， 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 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 欲自适而不可（68）。 凤皇既受诒兮， 恐高辛之先我（69）。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 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70）， 留有虞之二姚（71）。

理弱而媒拙兮， 恐导言之不固。 世混浊而嫉贤兮， 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已邃远兮（72）， 哲王又不寤（73）。 怀朕情而不发兮， 余焉能忍而于此终古！

索藑茅以莛篿兮（74）， 命灵氛为余占之（75）。 曰：两美其必合兮， 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 岂唯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 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 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眩曜兮， 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 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 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 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帏兮， 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 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 怀椒糈而要之（76）。 百神翳其备降兮， 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77）， 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 求矩矱之所同（78）。 汤、禹严而求合兮， 挚、咎繇而能调（79）。 苟中情其好修兮， 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 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 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 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 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鴂之先鸣兮， 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 众薆然而蔽之（80）。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81）， 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 又何可以淹留（82）！ 兰芷变而不芳兮， 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 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 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 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 榝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 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 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 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 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 芬至今犹未沫（83）。 和调度以自娱兮， 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84）， 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 精琼爢以为粻（85）。 为余驾飞龙兮， 杂瑶象以为车（86）。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 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 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87）， 夕余至乎西极（88）。 凤皇翼其承旂兮， 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与（90）。 麾蛟龙使梁津兮（91）， 诏西皇使涉予（92）。 路修远以多艰兮， 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 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 齐玉轪而并驰（93）。 驾八龙之婉婉兮， 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 神高驰之邈邈（94）。

奏《九歌》而舞《韶》兮， 聊假日以婾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95）， 忽临睨乎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 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96）：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 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为美政兮，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注释】

（1） 苗裔：后代的子孙。高阳是古帝颛顼的别号，颛顼的后代熊绎是周成王的大臣，受封于楚国，到春秋时的楚武王熊通生子名瑕，封于屈地，因而改姓屈，屈原是他的后代，因此屈原说自己是颛顼的后裔。

（2） 朕：我的意思。先秦时期人人皆能以“朕”自称。皇考：死去的父亲。 （3） 汩：水流急流的样子，形容时间过得很快。 （4） 三后：即指夏禹，商汤，周文王。纯粹：品质纯洁。

（5） 党人：结党营私的贵族集团。皇舆：国君乘坐的马车，这里代指国家。 （6） 齐怒：暴怒的样子。 （7） 謇謇：忠言直谏。 （8） 灵修：指君王。

（9） 滋：栽种。畦：菜垄。俟：等到。刈：收割。 （10） 内恕己：指宽容自己。 （11） 修名：美名。

（12） 姱：美好。顑颔：形容面黄肌瘦。 （13） 纚纚（lílí）：形容绳子又长又好看。 （14） 謇：楚方言，发语词，无义。

（15） 彭咸：殷代的良臣，因谏君不成而投水自杀。 （16） 太息：叹息。

（17） 谇：进谏。 （18） 替：罢免、不用。

（19） 众女：指那些诽谤屈原的奸臣。疾：嫉妒憎恨。蛾眉：比喻美德和才华。 （20） 谣诼：造谣诽谤。 （21） 偭：违背。 （22） 周容：迎合他人。

（23） 忳：忧愁的样子。郁邑，忧郁烦闷。屈原常有这种三字连文为词的用法。常以第一字为一义，余二字又为一词以补足上一字之义，此二字又常以联绵字组成。侘傺（chàchì）：失意落魄的样子。 （24） 忍尤而攘诟：忍受罪过和遭到辱骂。 （25） 死直：为真理而死。 （26） 延伫：长久站立。

（27） 兰皋：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 （28） 离尤：获罪。

（29） 初服：比喻往昔的美德和品质。 （30） 芰荷：菱叶和荷叶。 （31） 陆离：很长的样子。

（32） 弥章：“章”通“彰”；“弥章”，更加显着。 （33） 惩：悔恨。

（34） 女媭：女侍或侍妾。婵媛：指缠绵多情的样子。 （35） 申申：反复地。詈：责怪，劝诫。

（36） 鲧（gǔn）：大禹的父亲，曾治水不成被舜所杀。婞直：坚强正直。殀：死。

（37） 薋：聚集。菉葹：毒草。 （38） 茕（qiong）独：孤独。

（39） 节中：不偏不倚的意思。凭：愤恨。历兹：兹，现在；历兹，直到现在。 （40） 济：渡的意思。重华：舜的名字。陈词：陈述心声。

（41） 羿（yi）：夏代有穷国的国君，曾起兵推翻启的儿子太康，自己做了夏的国君。喜好打猎，不理朝政。

（42） 浞：寒浞，后羿的国相。他指使家臣逢蒙射杀了后羿，强占了羿妻嫦娥。 （43） 浇：寒浞的儿子。强圉：强壮凶暴。 （44） 颠陨：掉落。指浇被少康杀死。

（45） 逢殃：指夏桀遭到了被商汤放逐到南巢而死的下场。 （46） 后辛：指商纣王。菹醢：指把人剁成肉酱的一种酷刑。 （47） 相观：仔细的考察。计极：最终的想法。 （48） 歔欷：泣不成声。 （49） 茹蕙：柔软的蕙草。

（50） 敷衽：衽，指衣襟。敞开衣服。

（51） 驷：驾着。玉虬：白色的龙。鹥：凤凰一类的大鸟。 （52） 溘埃风：溘，迅疾。埃风：挟带尘埃的大风。

（53） 发轫：出发。苍梧：即九嶷山，舜帝埋葬的地方。现湖南宁远境内。县圃：神话中的地名，在昆仑山上。

（54） 灵琐：神灵的大门。羲和：太阳的母亲和驾车人。弭节：停下鞭子。崦嵫：太阳所住的山。

（55） 咸池：太阳洗澡的地方。 （56） 扶桑：长在崦嵫山入口的树。 （57） 相羊：徜徉、徘徊。

（58） 望舒：神话中月亮的驾车者。飞廉：神话中的风神。 （59） 帝阍：守天门的神。阊阖：天门。延伫：长久站立。 （60） 白水：神话中的河。阆风：神话中的山。绁马：系马。 （61） 溘：匆匆。春宫：神话中东方青帝的住所。 （62） 荣：草本植物的花。华：木本植物的花。

（63） 丰隆：云神。宓（fú）妃：洛水女神，伏羲氏的女儿。 （） 蹇修：伏羲氏的大臣。理：提亲的人，媒人。 （65） 纬婳（huà）：别扭。

（66） 穷石：山名，传说在甘肃张掖。洧盘：神话中的水名。

（67） 有娀（sōnɡ）之佚女：传说有娀部落有两个美女，住在用玉做成的高台上。其中一个 叫简狄，嫁给了帝喾为妃，她的儿子契是商代的始祖。

（68） 自适：自己去。不可：不妥。 （69） 高辛：帝喾的名。 （70） 少康：夏代的国君。

（71） 有虞之二姚：有虞国国君姚的两个女儿，传说中的美女，嫁给了少康。 （72） 闺中：女子的居室。邃远：深远。 （73） 不寤：不醒悟。

（74） 藑茅：占卜用的茅草。莛篿：卜卦用的竹片。 （75） 灵氛：神巫。

（76） 椒糈：香草和精米。指祭祀用的物品。 （77） 皇剡剡：神光闪耀的样子。 （78） 榘镬：尺度，准则。

（79） 挚：伊尹，商汤的贤臣。咎繇：皋陶，夏禹的贤臣。 （80） 薆然：掩盖貌。 （81） 谅：诚实，信用。 （82） 淹留：久留。 （83） 未沫：未消散。

（84） 及余饰之方壮：趁现在我的品质依然优秀。

（85） 羞：菜肴。粻（zhānɡ）：粮食。

（86） 杂瑶象以为车：用美玉和象牙装饰我的车。 （87） 天津：天河的渡口。 （88） 西极：西天的尽头。 （） 流沙：沙漠。

（90） 赤水：神话中的河。容与：从容慢行。 （91） 梁津：在渡口上架桥。

（92） 西皇：西方的神，指古帝少皞氏。涉予：渡我过河。 （93） 玉轪（dài）：车轮。 （94） 邈邈：遥远的样子。

（95） 陟升：上升。赫戏：光明的样子。 （96） 乱曰：古诗歌的末段，相当于尾声。 【译文】

我是帝王颛顼高阳的后代， 我的已故的父亲名叫伯庸。 太岁在寅那年的孟春正月， 恰是庚寅之日我从天降生。 先父看到我初降时的仪表， 他便替我取下了相应的美名。 给我本名叫正则， 给我别号叫灵均。

我既有许多内在的美德， 又兼备外表的端丽姿容。 身披芳香的江离和白芷， 编织秋天的兰花当花环。 光阴似流水我怕追不上， 岁月不等我令人心着慌； 朝霞中拔取山岭的木兰， 夕阳下采撷水洲的宿莽。 日月飞驰一刻也不停， 阳春金秋轮流来值星； 想到草木的凋零陨落， 我唯恐美人霜染两鬓。 为何不趁壮年摈弃污秽， 为何不改变原先的法度？ 快乘上骐骥勇敢地驰骋， 让我来为你在前方引路。 古代三王品德纯洁无瑕， 众芳都荟萃于他们周围。 花椒丛菌桂树杂糅相间， 岂只把蕙草白芷来连缀。 那尧舜是多么耿直光明， 既遵循正道又走对了路。 桀与纣是如此猖獗恣肆， 只因走邪道而难以行步。 那些小人只晓偷安享乐， 使国家的前途黑暗险隘。 岂是我害怕自身遭祸殃， 只恐国家败亡犹车毁坏。 我为君王鞍前马后奔走， 想让你追及前王的脚步； 楚王你不体察我的衷情， 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嗔怒。 我本知忠言会招来祸患， 想隐忍不语却难舍难割； 遥指九天叫它给我作证， 全都是为你君王的缘故。 当初你与我曾山盟海誓， 后来竟然翻悔另有他想； 我倒不难与你离别疏远， 伤心的是君王反复无常。

我已滋育了九畹春兰， 我又种下了百亩惠草； 分垄栽培留夷和揭车， 还套植了杜衡和芳芷。 希冀枝繁叶茂花红叶绿， 但愿待成熟时我将收割； 即便叶萎花谢也不悲伤， 只痛心众芳的芜秽变质。 众人争相钻营贪婪成性， 个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他们对内恕己外责他人， 彼此勾心斗角互相嫉妒。 急奔驰追逐权势财富， 这不是我心中之所急； 老境慢慢地将要到来， 我唯恐美名不能建立。 清晨我饮木兰花的甘露， 傍晚再餐山菊花的花瓣； 只要我的情操确实完美， 长期饥饿憔悴何须伤感。 采木兰的根须联结白芷， 再贯串薜荔含露的花蕊； 举起菌桂嫩枝缝蕙草， 把胡绳揉搓得又长又美。 我真城地效法前贤楷模， 并非世俗之人所戴所穿； 虽然不合于今人的时尚， 我只愿依照彭咸的风范。 我长声叹息啊泪如雨下， 哀伤人民生活多灾多难； 我只爱美德就受牵累， 早晨刚进谏晚上就丢官。

君王废弃了我修洁美好的佩饰， 但是我重又持取芳茝以自修饰，执志弥笃。 只要是我倾心所爱慕的， 纵然为她九死也不悔改。 怨懑君王确实昏聩荒唐， 终不能体察人家的心肠; 众女流嫉妒我蛾眉花容， 造谣诬蔑说我善于淫荡。 世俗人们本来工于取巧， 违背规矩法则改变举措; 背弃绳墨正道追随邪曲， 竞相敬合取容以为法度。 我抑郁苦闷惆怅失意， 独有我此时穷困窘迫; 我宁愿突死随水流逝， 也不忍仿效这种丑态。 雄鹰不会与燕雀合群， 自古以来就泾渭分明; 方榫圆孔怎么能吻合， 异路人哪会携手同行？ 我心里委屈意志压抑， 隐忍罪尤把羞辱承担; 坚守清白为正义而死， 这本为前圣众口称赞。 懊悔选择道路不曾细察， 我踌躇不前打算朝回返; 掉转咱的车依旧走原路， 趁误入迷途走得不太远。 遛我的马在水边兰草地， 奔到椒树山丘暂且休息; 我不进去重遭小人非议， 隐退田园复修我的旧衣。 缝制翠绿荷叶作为上衣， 采集嫣红荷花缀为下裳; 没人欣赏我算不了什么， 只要我的情操确实芳香。 把我的冠冕做得高高， 把我的佩带结得长长; 芳藕与污泥虽然杂糅， 冰心雪质却未受损伤。 蓦然回首纵目遥望， 我将远观四野八荒;

佩带服饰缤纷锦簇， 芬芳馥郁沁人心房。 人们天生各自有所喜爱， 我独好美洁并习以为常； 纵然粉身碎骨不改初衷， 岂因惩治我心放弃志向。 女嬃对我那么体贴， 三番五次不断把我告诫； 她说：“鲧刚直而忘身， 结果惨死于羽山的原野。 你何必爱直言喜好美洁， 独自赋有坚守崇高品节？ 别人室中充盈野花杂草， 偏你不愿佩带与众不同。 众人误会不能逐户解说， 有谁会体察咱们的真情； 世人相互吹捧好结党朋， 你为啥孤傲不听我劝告。” 我照前代圣贤坚持正道， 可叹历尽磨难令人寒心； 渡过沅水湘江我朝南行， 要找虞舜陈述自己的委屈：

“夏启从天窃得《九辩》、《九歌》， 整日纵情歌舞，沉湎淫乐； 不居安思危不顾及后果， 五个儿子因而内讧叛乱。

后羿沉溺于游观而好田猎， 他所喜欢的是在山野外射杀大狐狸。 这种淫乱之徒该当得没有好结果， 他的相臣寒浞抢占了他的妻妾。

寒浞的儿子过浇又肆行霸道， 放纵着自己的情欲不能忍耐， 他每日里欢乐得忘乎其形， 终究失掉了他自己的脑袋。 夏桀王他也始终是不近人情， 到头来是窜走到南巢而野死。 纣王把自己的忠良弄成肉酱， 殷朝的王位也因而无法维持。

商汤和夏禹都谨严而又敬戒， 周的先世讲求理法也没差池， 在政治上是举用贤者和能者， 遵守着一定的规矩没有偏倚。

上天啊，他对谁也不偏不倚， 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帮助。 只有那德行高迈的圣人和贤士， 才能够使得四海之滨成为乐土。

既经考察了前王而又观省后代， 我省察得人生的路径十分详明。 不曾有过不义的人而可以信用， 不曾有过行为不好的人能被敬服。

我纵使是身临绝境而丧失性命， 回顾自己的初心我也并不后悔。 不曾问凿孔的方圆而只求正枘， 古代的贤人正因此而遭了菹醢之刑。

我是连连地叹息着而又呜咽， 哀怜我生下地来没逢着良辰。 我提起柔软的花环揩雪眼泪， 我的眼泪滚滚地沾湿了衣襟。”

我跪在自己的衣脚上诉了衷情， 我的心中耿耿地已得到了稳定。

我要以凤凰为车而以玉虬为马， 飘忽地御着长风向那天上旅行。 我清晨才打从那苍梧之野动身， 我晚上便落到昆仑山上的悬圃。 我想在这神灵的区域勾留片时， 无奈匆匆的日轮看看便要入暮。 我叫羲和慢慢地行车， 就是看到崦嵫也不要急迫。

前面的路那么长，那么远， 我还要上天入地去寻求探索。 让我的龙马在咸池饮水， 我把缰绳拴在扶桑树上。

折下若木的枝条轻轻拂拭太阳， 且让我无拘无束地在这里游逛。 我叫望舒在前面开道， 我叫飞廉跟在后更奔跑。 我叫凤凰在前头替我警戒， 雷神却告诉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让凤鸟展翅飞腾， 不管是白天是黑夜继续前行。 旋风把分散的云朵聚集起来， 率领着云霓列队欢迎。 云霞啊熙熙攘攘地忽离忽舍， 斑驳陆离上下参差错落， 我让帝阍人把天门打开， 他却倚着天门冷冷地望着我。 日色昏暗，一天将要过去， 我编结着兰花久久地伫立。 人世间是这样混浊不分好坏， 总爱埋没好人还心怀妒嫉。 明天早晨，我将渡过白水， 登上阆风山拴住我的龙驹。 猛然间回头一望流起泪来， 可悲啊高山上没有理想的美女。 我飘忽地游逛到春神的宫殿， 折了根玉树的枝条来点缀装扮。 趁着这娇妍的花朵还未凋落， 我要到下界去寻找理想的女伴。 我让丰隆驾云飞翔， 替我去寻找宓妃住的地方。

把佩带解下来作为订约的表记， 我让蹇修去倾诉我求爱的希望。 忙忙乱乱地她总是若即若离， 忽然间闹起别扭，真难迁就。 晚上，她在穷石住宿， 早晨，她却在洧盘的岸边洗头。 她仰仗着美貌骄傲得不得了， 整日里在外面荒唐地漫游。 她纵然长得好，可是品行太差， 哼！我要丢弃她，再作别求。 我看尽了天空四方的边缘， 在天上周游了一遍回到人间。 远远望去瑶台那么巍峨壮丽， 有娀氏的美女终于被我发现。 我吩咐鸩鸟去替我作媒， 鸩乌却告诉我那美女不好。 雄鸠倒是能说会道， 可我却讨厌它的巧诈与轻佻。 我心里迟迟疑疑犹豫不决， 想亲自去求爱又觉得不妥。 凤凰受别人委托送去了礼物， 恐怕高辛早巳和美人订了誓约。 我要到远处去又没有地方落脚， 暂且四处漫游倒也自在逍遥。 趁着少康还没有结婚， 有虞的二姚就是我追求的目标。 提亲的既媒人又笨拙， 恐怕这次传话又没有把握。 世上这样混浊而又嫉贤妒能， 恶人得势，好人却被埋没。 美人啊，住在幽远的深处， 聪明的君王啊你又不觉悟。 我满怀衷情可无处倾吐， 我怎能忍受这长久的痛苦！

取来了灵草和竹片， 请灵氛替我算了算卦。

她说：“双方是美的一定能结合， 可是谁真正美好值得去爱慕她？ 想想吧，天下那么广大， 难道只是这里有美女吗？”

她说：“远走高飞吧不要迟疑， 哪能有追求美好的会把你丢下？ 哪里没有芳草，在这天地间， 你何必对故土这样怀恋？” 世上既黑暗又让人眼花缭乱， 谁能够详察我的长短？ 人们的好恶本来就有不同， 只是那些小人更加不同与众。 他们腰间挂满了艾草， 却说芬芳的幽兰不能佩用。 连草木都不能分辨啊， 对美玉又怎能品评得恰当？ 取些粪土塞满了香囊， 偏要说香木一点也不香。 我想着听从灵氛的吉利话， 心里却又犹犹豫豫决断不下。 巫咸将在晚上求神降临， 我就怀揣着香椒和精米去迎接。 天神们遮天蔽日一齐降临， 都纷纷去迎接连同九疑的众神。 光灿灿闪射着一片灵光， 巫咸又告诉我一些吉利的传闻。 他说：“努力上天下地去求索吧！ 去寻求道义相同的知心人。 商汤夏禹诚心地寻求贤臣， 伊尹皋陶才和他们协同一心。 只要衷心爱好美好的品质， 又何必到处去托媒介绍？ 傅说在傅岩筑过土墙， 武丁重用他毫不动摇。 姜太公在朝歌操过屠刀， 碰上周文王就不再潦倒。 宁戚喂牛时引吭高歌， 齐桓公听出了他的怀抱。 趁你的年华还没有表老， 时势的极限还没有来到； 当心那伯劳乌叫得太早， 使百草从此芳尽香消。 为什么玉佩出众地美丽， 人们就把它的光采遮蔽？ 这些小人真难以信赖， 怕他们因妒忌把玉佩毁弃！ 叹时势翻覆，世态易变， 我怎能在这里久久流连？ 兰与芷默默地消了幽馨， 荃与蕙化茅草失去鲜艳。 为什么往日的香花芳草， 今日里直成了野艾臭蒿？ 难道说还会有别的缘故？ 都只怪他们不洁身自好！ 本以为幽兰总是可靠， 谁知道它也虚有其表， 抛弃了美质随从时俗， 名列众芳应感到害臊。 花椒谄上傲下有一套， 茱萸还想钻进香荷包。 既然只贪图攀援钻营， 又怎能敬重芳洁之道？ 时俗本来就趋炎附势， 又有谁能够不生变异？ 看椒兰竟也如此， 更何况揭车江离？

只有这玉佩可珍可贵， 守美质永葆花红叶翠！ 一阵阵清香毫不损减， 至今还如此沁人心肺。 舒一舒愁眉啊整一整衣衫， 且浪游去寻求理想的女伴，

趁我那玉佩啊正当璀璨， 到天地四方去一一游览！ 灵氛告诉我卜占吉祥， 选定好日子出走远方。 折琼树嫩枝作为菜有肴， 将碧玉捣碎作为干粮。

会飞的神龙，作驾车的御马， 装饰车辆的，是美玉与象牙。 怎能跟异心人呆在一块？ 我将远游了，去追求放达！ 把行程转向西方的昆仑， 路迢迢我作了天涯旅人。 云霓作彩旗飘扬遮天， 玉制的车铃啊铿锵和鸣。 早晨出发于天河的渡口， 黄昏就到了西天的尽头。 凤凰的彩翎连接着云旗， 高飞在天上多和谐自由。 转眼间我来到这一片流沙， 沿着赤水河我从容优游。 指挥蛟龙在渡口搭桥， 叫西皇帮我渡过河流。 行程悠远啊，天路艰难， 叫随从的车辆侍候两旁。 翻过不周山再向左转弯， 那浩瀚的西海才令人神往！ 成千的车辆列队集中， 玉制的车轮隆隆转动， 每辆车驾婉婉的神龙， 车上的云旗啊飘曳在天空。 控制住兴奋吧，放缓鸣鞭， 我的心如奔马腾高驰远。

奏起了《九歌》，舞起《九韶》， 姑且娱乐一下来消遣闲暇的时光！ 登上了光辉灿烂的皇天， 忽然间俯见到了暗沉沉的故园！ 仆人悲伤啊，马儿也怀恋， 它曲身回头啊，不肯向前。 尾声：算了吧！

朝廷里没有人理解我， 我何必对故都藕断丝连？

既然没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 我将追随彭咸寻求安身的田园！ 九歌·东皇太一 【原文】

吉日兮辰良（1）， 穆将愉兮上皇（2）。 抚长剑兮玉珥（3）， 璆锵鸣兮琳琅（4）。 瑶席兮玉瑱（5）， 盍将把兮琼芳（6）。 蕙肴蒸兮兰藉（7）， 奠桂酒兮椒浆（8）。 扬枹兮拊鼓（9），

疏缓节兮安歌（10）， 陈竽瑟兮浩倡（11）。 灵偃蹇兮姣服（12）， 芳菲菲兮满堂（13）。 五音纷兮繁会（14）， 君欣欣兮乐康（15）。 【注释】

（1） 辰良：美好的时辰。 （2） 穆：恭敬。 （3） 珥：剑柄。

（4） 璆锵：佩玉碰击的声音。琳琅：美玉。

（5） 瑶席：做工精美的席子。玉瑱：压席用的玉器。

（6） 将把，摆设的动作。琼芳：琼，美玉。琼芳，形容花色像美玉一样艳丽。 （7） 肴蒸：祭祀的肉。 （8） 椒浆：花椒浸泡的汤水。 （9） 拊鼓：拊：击。鼓槌。

（10） 疏缓节：指击拍的节奏疏缓适度。安歌：指节奏旋律舒缓的歌。 （11） 倡：通“唱”。

（12） 灵：指祭拜的神。偃蹇：优美的舞姿。 （13） 菲菲：香气弥漫的样子。

（14） 五音：我国古代音乐的五种音阶，指宫、商、角、趾、羽。 （15） 君：指东皇太一。 【译文】

吉日啊是好时光， 恭恭敬敬祭东皇。 手按着镶玉的剑柄， 满身环佩响丁当。

精美的席子啊，玉石压在四方， 摆设的鲜花啊，那么芬芳。 蕙草包着的祭肉啊, 用兰叶垫底， 还献上桂酒椒汤。 扬起鼓槌，敲起鼓，

节奏那么疏缓，歌声那么安详， 和着竽瑟的伴奏，人们放声歌唱。 巫女啊姿态袅娜，穿着华美的服装， 香气浓郁弥满了祭堂。 音乐悠扬，交织成动人的乐章， 神君欢喜啊又健康！ 九歌·东君（1） 【原文】

暾将出兮东方（２）。 照吾槛兮扶桑（３）。 抚余马兮安驱（４）， 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５）， 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 心低徊兮顾怀（６）。 羌声色兮娱人， 观者憺兮忘归（７）。 絙瑟兮交鼓（８）， 箫钟兮瑶虡（９）。 鸣篪兮吹竽（10）， 思灵保兮贤姱（11）。 翾飞兮翠曾（12）， 展诗兮会舞（13）。 应律兮合节（14）， 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15）。 操余弧兮反沦降（16）， 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17）， 杳冥冥兮以东行（18）。 【注释】

（16） 东君：指日神。

（17） 暾（tūn）：阳光温暖、明朗。

（18） 扶桑：传说中太阳栖息的神树。 （19） 安：安然自在。

（20） 辀：车辕，这里是车的代称。 （21） 低徊：迟疑不进。 顾怀：眷恋。 （22） 憺：指心情泰然。

（23） 絙：急促地弹奏。 交鼓：交，对击。指彼此鼓声交相应和。 （24） 箫钟：箫，击。用力撞钟。 瑶虡：虡，悬钟声的架。指钟、虡共鸣。 （25） 篪：古代管状乐器。

（26） 灵保：祭祀时扮的神巫。 姱：美好。 （27） 翾：低飞。

（28） 展诗：朗诵诗篇。 会舞：指众巫群舞。 （29） 应律：合乎音律。

（30） 天狼：天狼星，相传是主侵掠之兆的恶星，其分野正当秦国上空。因此古时常常把天狼比喻为虎狼般的秦国。

（31） 弧：木制的弓，这里指弧矢星。它有九星组成，形似弓箭，在天狼星东南面。

（32） 撰：控捉。 （33） 冥冥：黑暗。 【译文】

旭日将要出现于东方了， 从它栖息的扶桑树照到我的栏杆上。 我控着马儿慢慢地走， 夜色消退将要出现曙光了。

呵！太阳的车儿原来是龙，她的车轮发出隆隆雷声。 逶迤的云旗呵！飘舞高扬！ 长叹息一声，太阳就要喷薄而上， 却又迟疑徘徊，牵肠挂肚。 呵！太阳！你东升的美丽景观， 令观者陶醉入迷而忘记归途。 弹起来欢快的琴瑟， 将伴奏的鼓点擂响！ 撞起编钟！ 连钟架也随着欢唱！ 吹起笙竽加入这演奏。 呵！看那巫女出来了， 打扮得真漂亮， 足尖点地，舞步急促， 象快乐的鸟儿飞翔。 伴舞者翩翩起舞， 伴唱者唱起了美丽的诗章。

歌协音律，舞合节拍， 在众神的簇拥下，升起了东君太阳！ 那太阳神以云霓为衣裳，举起神箭， 一箭就射中恶星天狼！ 手持那九星组成的弧矢星， 返身向着西方沉降。 拿来北斗七星做酒杯， 酌来芳香的美酒桂浆。 抓紧缰绳腾空飞翔， 太阳神啊，趁着夜幕回到东方 九歌·云中君（1） 【原文】

浴兰汤（2）兮沐芳（3）， 华采衣兮若英（4）。 灵连蜷兮既留（5）， 烂昭昭兮未央（6）。

謇将憺兮寿宫（7）， 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8）， 聊翱游兮周章（9）。 灵皇皇兮既降， 焱远举兮云中（10）。 览冀州兮有馀（11）， 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 极劳心兮忡忡（12）。 【注释】

（1） 云中君：一说是传说中的云神。 （2） 浴：洗身体。兰汤：指芳香的热水。 （3） 沐：洗头发。芳：代指芳香的水。

（4） 若英：“英”通“瑛”，指玉光。“若英”，是指象玉光那样灿烂。 （5） 灵：指云中君。 （6） 未央：无穷无尽。

（7） 謇：发语词。寿宫：指供神的神堂。 （8） 龙驾：驾龙车。帝服：穿五方帝色的衣服。 （9） 周章：周游往来。

（10） 焱：快速地。远举：远远地高飞。

（11） 冀州，古代中国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岛。冀州为九州岛之首，这里冀州代指中国。 （12） 忡忡：忧虑不安。 【译文】

让我虔敬地用芳香的热汤沐浴， 让我穿上如玉一般五采华美的衣裳。 我看见了，云神在空中缱绻留连， 她那无边的芳华，真是光明灿烂。 那高峻安稳的寿宫之上， 有如日月一般光色昭然。

月神驾着龙车，穿着高贵的服饰， 还在那碧海青天翱翔盘桓。 看，她的辉煌就要降临了！ 哦，她又疾飞到云中躲藏！ 她俯览中国，辉照九州岛以外， 她广被四海，光洒无穷的远方。 我正思念你哟，我失声长叹！ 我忧心忡忡啊，为你而愁烦！ 九歌·湘君（1） 【原文】

君不行兮夷犹（2）， 蹇谁留兮中洲（3）？ 美要妙兮宜修（4）， 沛吾乘兮桂舟（5）。 令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6）。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7）， 邅吾道兮洞庭（8）。 薜荔柏兮蕙绸（9）， 荪桡兮兰旌（10）。 望涔阳兮极浦（11）， 横大江兮扬灵（12）。 扬灵兮未极， 女婵媛兮为余太息（13）。

横流涕兮潺湲（14）， 隐思君兮陫侧（15）。 桂棹兮兰枻（16）， 斫冰兮积雪（17）。 采薜荔兮水中， 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18）， 恩不甚兮轻绝（19）。 石濑兮浅浅（20）， 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 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鼌骋骛兮江皋（21）， 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 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 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22）， 将以遗兮下女（23）。 时不可兮再得， 聊逍遥兮容与（24）。 【注释】

（1） 湘君：湘水的男神。湘水有男女二神，男陈湘君，女称湘夫人。 （2） 夷犹：犹豫不决。

（3） 蹇：语助词，楚地方言。中洲：水洲中的沙滩。

（4） 要妙：眼波流盼的美态，指美好的样子。宜修：很好地加以修饰打扮。 （5） 沛：水势大而急，这里形容船迅速航行的状态。 （6） 江水：长江之水。安流：平静无浪。

（7） 飞龙：湘君所乘的飞龙之舟，亦即上面说的“桂舟”。 （8） 吾道：指湘君沿沅湘航行的路线。

（9） 薜荔：香草。柏：通“帕”，这里指旌旗。

（10） 荪：香草。桡：一种曲柄旗杆。旌：旗杆顶端的装饰，一般用旄牛尾，也用别的毛羽。这里说以荪为杆，以兰为旌，极言旗帜的美丽高洁。 （11） 涔阳：在涔水之北，今湖南澧县涔阳浦。 （12） 灵：有窗的一种舱船；有一解为“英灵”。 （13） 女：湘夫人的侍女。 （14） 潺湲：形容泪流不止的样子。

（15） 陫侧：同“悱恻”，形容忧心饬痛的情景。 （16） 棹：船桨。枻：船舵。 （17） 斫：砍凿开。

（18） 媒劳：媒人也徒劳无用。 （19） 轻绝：轻易抛弃。 （20） 石濑：水在沙石上流过。 （21） 骋骛：急驰。 （22） 杜若：香草。 （23） 下女：侍女。

（24） 容与：缓慢不前的样子。

【译文】

湘君犹豫不行，没来与我相会相亲， 您为何留在那水中洲岛而不动身？ 我文静美好，服饰又很得体， 乘着桂木之舟匆匆地前去会见湘君。 命令沅江、湘江勿兴波澜， 指使长江流水平平稳稳。

盼着，想着，您却没来践约， 吹奏排箫，声声幽怨，我心中所想何人？ 乘坐飞龙之舟，沿着沅江、湘江北行， 迂回地走着渺远水路，绕道穿过洞庭。 薜荔作壁衣，香蕙作帷帐， 溪荪装饰旗杆曲柄，香兰缀在旌旗之顶。 从湖上遥望着涔阳那迢迢的水滨， 又横渡长江，显示你的英灵。

奋力划着舱船疾驶，却未达到目的， 侍女们都对我顾恋同情，长长叹息。 我涕泪纵横，徐徐地流满双颊， 心中暗暗思念您啊，无限悱恻悲凄！ 桂木作船桨，木兰作船舷，无比芳洁， 凌波行舟，激起浪花飞溅，犹如斫冰积雪。

山上有薜荔，却向水中采取， 水中有荷花，却到树梢采撷。

两人如不同心相爱，媒人也徒劳无益， 恩情不深不厚，就会轻易离绝。 石上急湍，清流浅浅， 轻快的飞龙之舟，宛然鸟隼翱翔翩翩。

不以忠诚相交，使人产生深长之怨， 约会不守信言，却对我说“没有空闲”。 从清晨就沿着江滨乘舟疾行， 黄昏时在北面沙洲缓缓而停。 此地鸟雀常在屋上栖息， 碧水在堂下静静环流，一派凄清。 把您赠我的玉玦投弃大江波心， 把您赠我的玉佩抛在澧水之滨。

我却又到芳草丛生的沙洲采来杜若， 且赠给您的侍女，请她代我表白赤忱。 时光不能再来，良缘不可复得， 万般无奈：我姑且逍遥漫游，以排遣悲愁苦闷！ 九歌·湘夫人 【原文】

帝子降兮北渚（1）， 目眇眇兮愁予（2）。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3）兮骋望， 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4）中？ 罾（5）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6）， 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 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 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 夕济兮西澨（7）。 闻佳人兮召予， 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 葺之兮荷盖（8）。 荪壁兮紫坛， 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9）， 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 擗（10）蕙櫋（11）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 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 缭之兮杜衡（12）。 合百草兮实庭， 建芳馨兮庑门（13）。 九嶷缤兮并迎， 灵之来兮如云。 揖余袂兮江中， 遗余褋（14）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15）， 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 聊逍遥兮容与。 【注释】

（1） 帝子：指湘夫人。相传舜妃为帝尧之女，故称帝子。 （2） 眇眇：眼神迷离惆怅的样子。 （3） 白薠（fán）：草名，即薠草。 （4） 萃：聚集。蘋：水草名。 （5） 罾（zēng）：鱼网。

（6） 芷（zhǐ）：香草名，即白芷。 （7） 济：渡过。澨（shì）：水边。 （8） 葺：盖葺，修葺。 （9） 橑（láo）：屋椽。 （10） 擗（pǐ）：剖，析。 （11） 櫋（mián）：屋檐木板。 （12） 缭：绕。杜衡：香草名。

（13） 建：陈列，设置。芳馨：芳香，此处借指香草。庑（wǔ）：廊。 （14） 遗：弃。褋（dié）：内衣。 （15） 汀洲：水中小洲。 【译文】

公主降临到北滩上， 我望眼欲穿，满腹惆怅。 秋风阵阵，遍体生凉， 洞庭扬波啊落叶儿黄。

登上长满白蓣的高地极目远望， 本已约好啊，在黄昏互诉衷肠。 可鸟儿为什么聚集在水草上， 鱼网为什么还挂在树上？ 沅水有白芷啊，澧水有香兰， 看到兰芷啊，就把你暗暗思念。 恍恍惚惚啊，我向远方张望， 但见流水潺潺，流得那么慢。 深山的麋鹿为什么觅食到了庭院？ 深水的蛟龙为什么浮游到水边？ 早晨我骑着快马奔驰在江边， 傍晚我就渡过了江水的西岸。 公主啊，听到你的一声呼唤， 我将驾起快车同你把美好生活创建。 我要把屋子筑在水中， 用荷叶铺盖屋顶。

用香荪涂墙，用紫贝砌花坛， 我要让满堂花椒的香气充盈。 用木兰做椽子，用桂树作梁， 用辛夷做门楣，再用白芷装饰卧房 用薜荔编织成帐子， 再把蕙草铺在帐顶上。

我要用白玉做压席的镇石， 让疏散的石兰，散发芳香。

用白芷覆盖着荷叶做的屋顶， 外面再缠绕上芬芳的杜衡。 我要汇集百草摆满整个院子， 我要把芳香分布在走廊和门厅。 九嶷山的众神都纷纷把你相迎， 神啊翩翩而来，如同彩云在飘行。 把我的香囊抛在大江之中， 把我的单衣留在澧水之滨。 我要采摘江中小岛上的杜若， 把它赠给你啊，我远方的亲人。 美好的时光实在难以骤然得到， 姑且玩玩吧，消散一下我郁闷的心。 九歌·大司命（1） 【原文】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2）， 逾（3）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4）， 何寿夭兮在予（5）？ 高飞兮安翔， 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 导帝之兮九冈（6）。 灵衣兮被被（7）， 玉佩兮陆离（8）。 一阴兮一阳， 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9）， 将以遗（10）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 不寖近（11）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 高驼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12）， 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 愿若今兮无亏（13）。 固人命兮有当， 孰离合兮何为（14）？ 【注释】

（1） 大司命：司：主管。命：寿命。大司命和少司命同是主管人类寿命的天神。 （2） 君：主祭者对大司命的尊称，下同。 （3） 逾：越过。

（4） 纷总总，盛多的样子，言九州岛人类之多。 （5） 何，谁。寿：长寿。

（6） 九冈：冈，山脊，高地。九冈，九州岛的代称。 （7） 被被：通“披披”，飘动状。 （8） 陆离：光彩闪耀状。

（9） 瑶华：“华”，通“花”。瑶华：玉色的花。 （10） 遗（wèi），赠予。

（11） 寖（jìn）近：寖，渐渐。寖近，渐渐使之亲近。 （12） 延伫：延缓停留。 （13） 无亏：身体没有亏损。

（14） 离合：指人与神的分离与聚合。为：动词，引申为任意安排。

【译文】 （大司命：）

完全敞开天上紫微官的大门， 我从那里出游，驾乘着浓密的黑云。 命令旋风作我的开路先驱， 指使暴雨在后面为我洗尘。 （主祭者：）

神君回旋飞翔，从天而降， 我们越过空桑山迎您，并随您优游四方． （大司命：）

九州岛之民，总总众多， 谁长寿，谁夭亡，大权在我！ （主祭者：）

您高高地飞上云层啊，又安徐地自由翱翔， 驾御天上清纯之气，又掌握寰宇之阴阳。

我们敏疾虔诚地随您周游， 又导引天帝威灵往游于九州岛之岗， （大司命：）

我身穿长长的云霞之衣，翩翩飘扬， 悬饰的玉佩参差相间，闪着炫目的宝光。 我变化无穷，若晦若明，时阴时阳， 我所作何事，众人不知其详。 （主祭：）

我们折取神麻的白玉之花， 将要赠给刚刚离去的神驾。 人已渐渐到了老境， 若不逐渐与神亲近，就会更加疏远于他 神君去时乘着龙车，轮声隆隆， 向高远的天界飞冲驰骋。

手持束好的桂枝，久久伫立凝望， 越是思慕天神，更加使人忧心忡忡。 使人如此愁苦，又可奈何！ 但愿不减如今事神的至情。

人的生命寿夭，本有一定的气数， 哪能是人神的离合而起的作用？ 九歌·少司命 【原文】

秋兰兮蘼芜， 罗生兮堂下（1）。 绿叶兮素枝（2）， 芳菲菲兮袭予（3）。 夫人自有兮美子， 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4）， 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 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5）。 荷衣兮蕙带（6）， 倏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7）， 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游兮九河， 冲风至兮水扬波。

与女沐兮咸池（8）， 晞女发兮阳之阿（9）。 望美人兮未来， 临风怳兮浩歌（10）。 孔盖兮翠旌（11）。 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12）， 荪独宜兮为民正（13）。 【注释】

（1） 罗生：并列而生。

（2） 素枝：素：白色。枝：花。素枝，即白花。 （3） 菲菲：香气浓郁的样子。

（4） 青青：通“菁菁（jing）”，茂盛的样子。 （5） 新相知：指新结识的知心的人。

（6） 荷衣：以荷为衣。蕙带：以蕙草为衣带。 （7） 帝郊：天国的郊野。 （8） 女：通“汝”，你。 （9） 晞：晒干。

（10） 临风：迎风。怳：惝怳，失意的样子。浩歌：大